快遞業像極了一個“江湖”。
不僅因為數量龐大的快遞員隊伍,通達四海的配送網絡,各占山頭的行業格局,更因為這里“硝煙彌漫”,價格戰年復一年,“江湖老大”逐年更替,大有你方唱罷我登場的架勢。
若論快遞江湖中的“兵家必爭之地”,非義烏莫屬。
作為全球最大的小商品集散地,義烏從2014年起就由傳統的零擔貨運向快遞物流布局。6年間,義烏快遞量從3.6億件增長至71.7億件。近兩年來,有義烏加持的金華市始終位居全國城市快遞業務量排行榜第一。今年前三季度,義烏市更以超65億件的快遞業務量,超越江蘇、山東等大省,超過東北三省業務總量的3倍,占據全國近10%的份額。
今年,是這個“江湖”最不平凡的一年。市場上,許多快遞網點在價格戰之下接連倒閉,成立十年之久、快遞江湖“五岳劍派”之一的百世快遞最近被新玩家極兔速遞收購,行業格局大變;監管側,從義烏到全國,出臺了層層規范意見,浙江更通過了全國首部快遞業地方性法規《浙江省快遞業促進條例》,確立了多項行業發展準則……
重重變化之下,快遞價格戰止戈了嗎?快遞小哥的生存狀況改善了嗎?義烏能否探索出一套快遞業監管新模式?在“雙十一”這個特殊節點即將到來時,記者來到義烏,深入一探。
一塊錢就能發全國?
價格戰一度硝煙彌漫
在義烏,你可以通過卡車的行駛軌跡來判斷時間。當無數從全國各地到義烏跑貨的貨車,卸貨后就留下不走了,那就意味著,“雙十一”要來了。他們將加入這場“大戰”,把每天多達數千萬件的快遞從這座縣城發向全國。
還未邁入11月,圓通速遞廿三里分公司負責人黃萬宏就趕緊給貨車隊的老伙計打電話,加訂了兩輛大貨車。放下電話,他轉頭又準備出發去勞動力市場。面對短期沖高的快遞業務量,必須早一步搶下人手。
熟悉的場景讓黃萬宏回想起去年的“雙十一”,他和同行們也是這樣有章法地忙碌著,可沒料到,迎接他們的是一場慘烈的價格戰。
“去年‘雙十一’剛過,價格戰就開始了,最低的時候市場上每單收件價格甚至低于1元,嚴重偏離成本。我們業內測算過,一單的正常成本在2元以上。”要知道,在義烏,許多網點每個月的快遞業務量達幾十萬甚至上百萬件,每單虧損1元,就是近百萬元的虧損。如今,不少曾和黃萬宏并肩作戰的網點老板們,已黯然離場。
義烏市郵政管理局市場監管處副處長王東升是這場價格戰的親歷者。“原本每年年后的淡季才會開打價格戰,可這輪價格戰來得太快太急,快遞企業總部配套補貼政策沒有及時跟上,許多本就利潤微薄的網點一下子被壓垮了。”王東升說。
2021年,義烏在前一年突破70億件快遞業務量的光環下,出現了50%的網點微利,30%的網點虧損,20%的網點面臨倒閉、靠總部掛“點滴”生存的情況。
“市場競爭有自己的規律,這本無可厚非,但義烏的這場價格戰卻波及到了快遞員的應有權益。”王東升算了一筆賬,寄一個快遞的成本包括給快遞員的派費、攬貨費、運輸費、操作費等,成本就超過2元,怎么做到“一塊錢發全國”?擠壓派費成為了必然選擇。
來自江西的快遞員呂志康告訴記者,今年初,他收到的每單小件派費8毛多,每天送兩三百個快遞,月收入也不到6000元,有時還會因為丟件和客戶投訴被罰款。各快遞公司高強度的工作,高頻率的罰款,讓網點的人員流失率居高不下。
更嚴重的是,義烏的價格戰還波及到了全國其他地區。
在義烏,六大快遞品牌,117家快遞法人企業風云際會,在義烏的成敗是一家快遞企業實力的象征。為此,許多快遞總部選擇通過縮減義烏發往其他地區的快遞派費,來補貼義烏本地的價格戰。
“一些快遞量較少的西部地區,地廣人稀,送件成本高,派費被擠壓后直接導致了網點虧損,快遞員流失。”王東升回憶,因為派費實在太低,有一段時間,從義烏發出的快遞,各地沒有快遞員愿意送。通過派費的擠壓傳導,彼時的義烏快遞價格戰已然影響了全國快遞網點的穩定性。
正是在這樣的局面之下,義烏出手了。
“有形的手”介入引導 有江湖,就要有規矩
臨近“雙十一”,記者來到義烏申通快遞銀海網點。下午4時,網點堆滿了快遞,七八位快遞員正坐在小板凳上埋頭分揀。快遞員何銀山結束了當天第三趟派送,回到網點,匆匆打開從家里帶來的便當,吃起了中飯。從早上8時開始,他已經連軸轉了8個小時。
在義烏,有1.3萬余名像何銀山一樣的快遞小哥,從早到晚奔忙在大街小巷。
“我們正試圖改變快遞小哥的工作狀況。”義烏郵管局安全中心副主任龔曉告訴記者,從上個月開始,義烏郵管局安全中心每天都會走訪快遞員,調研他們的派費,詢問他們是否被以罰代管。
據了解,目前各品牌最低派費也從前期的幾毛錢,上漲到目前1元以上,收件價格由此上調。義烏300克以下快遞電商件價格已經從2月份的1元左右,提升至2元附近,網點經營壓力明顯減小。
這樣的改變,始于今年3月。為了避免價格戰損害更多快遞員的權益,義烏市快遞協會率先出手,發布《關于維護行業平穩有序,推進行業高質量發展的實施意見》。
“我們發布了七條意見,首次規定各品牌不得隨意降低派費,也不得以低于成本的價格傾銷。”快遞協會秘書長朱景偉說。
4月,一則轟動全國的新聞更加速了各快遞企業對七條意見的執行——義烏郵管局責令百世、極兔停運部分分撥中心并限期整改。“這是我們首次對分撥中心采取強制措施,對于市場中的快遞企業該怎么引導,介入到哪種程度,這個邊界,我們也在摸索。”王東升回憶,那次整改以后,各家快遞企業紛紛停止觀望,積極執行七條意見。
義烏邁出了引領行業變革的第一步,讓人欣喜的是,這一改變引起了全國層面的反響。7月,國家市場監督管理總局發布《價格違法行為行政處罰規定》,重點打擊“以排擠競爭對手或者獨占市場為目的,以低于成本的價格傾銷”的行為。不久后,國家郵政局等八部門聯合發布《關于做好快遞員群體合法權益保障工作的意見》。快遞驛站 易郵驛站 快遞柜 易郵柜
“其實各家也都在這些年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困境中,逐漸意識到了低價競爭的危害,可誰都不敢第一個漲價,白白丟失份額,只能靠‘政府的手’來引導。”一位快遞企業負責人說。
“今日派費已到賬。”每天早上,義烏市圓通速遞快遞小哥楊振偉都會準時收到一條“圓通行者”APP的消息,這是他前一天派送的快遞簽收后,收到的快遞派費。
9月1日起,中通、圓通、申通等多家快遞公司將末端派費每票上漲0.1元。不久前,不少快遞公司又再度提價0.1元,且直接派送到快遞員賬戶中,避免網點截留。
一毛錢在很多人看來不多,但是在71.7億件快遞量加持的義烏,這一毛錢足以影響全局。
快遞員何銀山的小日子在快遞大格局的轉變下發生著不小的變化。“現在派費已經漲到了每件1.1元,‘雙十一’活動開始后,每天的派單量提升到了500件,月工資都能過萬了。”何銀山說。
“我們公司還優化了分公司考核項目,原有84項考核調減優化后保留了48項。”黃萬宏打開手機里的考核項目表。“你看這個虛假簽收投訴率,原本是50元/票,調減后客戶回訪滿意就免除罰款,這可是我們快遞小哥最大的被罰項。”黃萬宏說。
快遞小哥工資待遇變好,和網點的黏性才會更高。過去,黃萬宏網點的人員流動率在10%以上,為此專門配備了三個行政人員負責招聘。這兩個月,幾個部門第一次停招派件員——收入高了,大家的干勁也足了。
申通義烏東部大區負責人賴軍則發現,客戶的投訴也在變少。上個月,擁有200個快遞員的大區,少了近8萬元的罰款。“派費提高了,快遞員的工作心態更好了,投訴率自然就下降了。”賴軍說。
常態化措施出臺 守護網點和小哥的權益
旺季結束后,未來還會出現新一輪價格戰嗎?在不少業內人士看來,價格戰并不會停止,但在這一系列行業變革之下,行業內已經形成了一種共識:要守住網點穩定和快遞小哥權益這條底線。
“守住這條底線,靠幾份文件是無法一勞永逸的,必須采取一些常態化的措施。”龔曉告訴記者,他們采取的第一招就是實時掌握快遞公司的工資發放情況。
今年9月,義烏人社部門與郵管局聯合推廣應用“浙江省企業工資支付監管系統”,將快遞員實名信息及工資支付情況納入信息化監管。此后,哪個網點拖欠工資,發放工資狀況異常,系統內一目了然,相關部門可以在第一時間介入處置,保障快遞員的合法權益。此外,義烏市人社局也在全省率先推出快遞行業勞動保障信用管理辦法,通過信用借力,“雙管齊下”為快遞小哥保駕護航。
今年7月,義烏快遞行業更設立了總額達1200萬元的安全基金,專門用于改善安全生產及處置品牌所屬網點突發事件。去年以來,層出不窮的網點倒閉給快遞員帶來了不小的損失,有了安全基金,再遇到這類突發狀況時,郵管部門就可以及時啟動安全基金,保障快遞員的工資收入。
第三招則是一套由6個大項20個小項組成的快遞市場監督管理辦法。“這套辦法是我們自己摸索的,其中包括安全保障、工資發放、行政處罰等指標。”每個月,義烏郵管局都會召集各大快遞公司的省區負責人召開評議會議,在會上對各家公司的運行情況逐項打分,并把相應情況反映給快遞公司總部。
在義烏,整個社會正為快遞行業形成一股合力。
不久前,義烏市委“兩新”工委推出了健康服務、職業拓展等首批關愛快遞物流行業人員的十個“大禮包”。其中包含了為年度優秀“快遞小哥”贈送免費體檢卡、組織其開展療休養活動等各項服務。“前段時間剛享受了一把療休養,我們這些一線職工也有機會出去開開眼界。”在順豐快遞員祝師傅眼里,快遞員這個職業一直是“福利沙漠”,今年的療休養讓他第一次享受到了這份職業帶來的服務,回來之后干勁十足。
這個“雙十一”,人社部門的上門服務為黃萬宏解決了一大顧慮。以往,“雙十一”來臨前,各大網店雇傭的臨時快遞員往往沒有保險,今年開始,臨時快遞員們到崗后,通過網點即可實現新業態工傷參保,同時掃掃身份證還能即時辦理工傷補充商業保險,有效撐起職業傷害保障“保護傘”。
更讓快遞從業者欣喜的是,9月29日,浙江正式出臺了《浙江省快遞業促進條例》,這是全國首部以促進快遞業發展為主題的地方性法規。
“符合規定的快遞專用電動三輪車可以在非機動車道上行駛,光這一條,就能提高快遞員的送件效率,用電動三輪車送件再也不怕被罰款了。”龔曉說。
“快遞、外賣、網約車……互聯網改變著一個又一個行業的游戲規則,在全新的行業江湖中,人們與之共存的過程中,需要政府不斷尋找邊界,企業不斷摸索標準,整個社會形成一種合力。義烏開‘全國之先’,對快遞業監管新模式的探索,正是這樣一種有益嘗試。”一位快遞行業專家說。